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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二章 死穴!

    鲍湛霖“沥陈小宗入继大宗弊曷胜言仰祈睿鉴事”一折,通篇没有提到一个“荣安公主”,也没有提到“立女帝”三个字,但其杀伤力,实在十倍于宝廷的“为文宗显皇帝血嗣未绝仰祈睿鉴事”一折!

    不过,如果没有宝廷的折子在前,鲍湛霖的这个折子,就会显得莫名其妙:“小宗入继大宗弊曷胜言”是自然的,可是,文宗显皇帝血嗣已绝,不立小宗,就没有皇帝可立,你扯什么“弊曷胜言”,那不是纯属废话吗?

    但宝廷“文宗显皇帝血嗣未绝论”在前,鲍湛霖的言下之意,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既然“小宗入继大宗弊曷胜言”,那么,唯一的除弊之道,就是立荣安公主为帝!就是说,宁肯立女帝,也不能立小宗!

    “小宗入继大宗弊曷胜言”,自不待言,问题是,立女帝,一般的是“弊曷胜言”,至于哪个的“弊”更大些,这真的是一个屁股坐在哪边儿的问题了。

    鲍湛霖的折子的厉害之处,在于他的屁股,完完全全和目下“垂帘听政”的两宫皇太后坐在了一起,同时,也和宾天的文宗显皇帝坐在了一起。

    文祥完全能够想象,两百余朝臣“撼门大哭,声震阙庭”的景象,对母后皇太后会造成何等巨大的心理冲击。

    更何况,里面还躺着十六具血肉模糊的朝廷大臣的尸体!

    文祥清楚的记得,恭王和慈禧,决定杀肃顺、载垣、端华的时候,慈安惊呼一声:“啊,还要杀人啊?”

    她花容惨淡的样子,文祥迄今历历在目。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鲍湛霖**裸的威胁:如果立小宗,天津的那位,十成十做不成“圣母皇太后”了;你呢。十有**,做不成“母后皇太后”了;你们的老公,以后,就没有人上香祭祀了;你们那个刚刚挂掉的儿子。就更加是孤魂野鬼一只啦!

    好吧,立小宗,还是立女帝,你们俩自个儿看着办吧!

    最要命的是,鲍湛霖的威胁。竟是无可辩驳。

    亲贵重臣会议嗣皇帝人选的时候,文祥、曹毓瑛、许庚身三位军机大臣,曾先后就如何保证“帝系不坠,统绪不乱”发言。

    文祥说,“‘嗣皇帝’之所以为‘嗣皇帝’,既要继统,亦要承嗣,这一点,必须先行明确下来,庶几帝系不坠。统绪不乱。”

    曹毓瑛说,“嗣皇帝必须承嗣,这一层,必须叙进遗诏里面,昭告天下。”

    许庚身说,“嗣皇帝‘承嗣’一节,非但要叙进遗诏里,也要叙进新君登基的诏书里,明示天下,千秋万世。不易不替。”

    他们三人的建言,都是吸取前明“大礼议”的教训,防止出现类似“大礼议”的麻烦,可是。这些建议,这些措施,在鲍湛霖的折子面前,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两道诏书,就能保证嗣皇帝不改主意了?明世宗继位的时候,关于认谁做老爸的的诏书。难道颁发得还不够多吗?

    到皇帝亲政了,翅膀硬了,他若真要食言而肥,谁拦得住?

    前明数百朝臣拢在一起,付出十六条性命的代价,依旧拦不住!

    本朝呢?

    本朝的大臣,在这种事情上,是肯定不会有前明朝臣的那个劲头的——恐怕,连一半儿都没有吧。

    唯一能保证嗣皇帝不改主意的法子,就是两宫皇太后垂一辈子的帘,嗣皇帝做一辈子的傀儡。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文祥苦笑。

    其实,就算这样,也还是保证不了啊——两宫皇太后的年纪,比嗣皇帝的年纪,必定要大得多,要是她们“走”在嗣皇帝的前边儿呢?

    就算她们“走”在嗣皇帝的后边儿——嗣皇帝还有自己的儿子呀,这位新皇帝,终有成人的一天,终有亲政的一天,到时候,他如果不想认文宗做自己的祖父了呢?

    难道,两宫皇太后可以长生不老?

    文祥长叹一声。

    鲍湛霖的折子,真正是拿住了两宫皇太后的死穴!

    文祥心乱如麻。

    张璁、桂萼这两个混蛋!真正是……遗毒三百年!

    唉,算了,批评前人,纯属发泄怨气,于今事一无补益,折子既然发了下来,军机“叫起”的时候,必定就是要议的了,自己……该持何种立场呢?

    心里一片茫然。

    恭王福晋闯宫,恭王拂袖而去,嗣皇帝的人选难产,文祥眼见僵局形成,已经做好了在“远支”中挑选嗣皇帝的心理准备。

    当然,说是“远支”,其实还得先在“钦定字辈”中、也就是在圣祖一系之内挑选,理论上来说,圣祖一系之内,依然可以算是“近支”的。

    文祥将仁宣一系之外、圣祖一系之内的年幼的“载”字辈,都找了出来——年长的不必考虑,文祥心知肚明,“上头”不可能“国赖长君”的。然后,体格、品行、智识、家世,一一胪列,一个一个的分析、判断,看一看,哪一个是最适合做嗣皇帝的?

    就在文祥勤勤恳恳的做着功课的时候,宝廷“为文宗显皇帝血嗣未绝仰祈睿鉴事”一折爆了出来,他立马就蒙圈了。

    文祥自然是不赞成立女帝的。不过,他眼界开阔,并不以为西洋的“文明”,中国就一定不可以借鉴。实际上,不需要宝廷在折子里啰嗦,英吉利、西班牙等国,女王继统、当国的情形,他都是清清楚楚的。

    可是——拿现在的话说,步子太大,是要扯着蛋的!

    这也罢了,文祥真正疑虑的,其实还不是女主当国,而是——如果女主当国,皇嗣的问题,该怎么解决?

    这才是最重要、最关键的问题!

    说的明白点儿,荣安公主若登基继统,她这一代,还好说,问题是。下一代,该怎么办?她的儿子,是姓爱新觉罗呢?还是姓瓜尔佳呢?

    如果姓瓜尔佳——不管到时候爱新觉罗氏还算不算“宗室”,都形同改朝换代。这是文祥绝对、绝对不能够接受的,虽然,他自己也姓瓜尔佳。

    如果姓爱新觉罗,就等于叫关卓凡的儿子“改宗”,那么。关卓凡能够接受吗?

    说到这儿,以下这个问题就再也无法回避了:宝廷上“为文宗显皇帝血嗣未绝仰祈睿鉴事”一折,到底只是他自己“希图悻进”,还是有人在背后指使、推动?

    如果是有人在背后——

    文祥不由背脊发冷。

    刘宝第已经断定,宝廷上“为文宗显皇帝血嗣未绝仰祈睿鉴事”一折,是出于关卓凡的指使;并且判断,“上头”已有“立女帝”的意思了;文祥却还在踌躇难决,这绝非他的智力不如刘宝第,而是——还是那句话:屁股决定脑袋。

    文祥对关卓凡,是真心实意的佩服的。他承认。关卓凡确是百年难遇的大才,国家确是少不得此人,同时,不知不觉中,他和关卓凡的联系,愈来愈紧密,愈来愈信任、依赖关卓凡,不然,他不可能主动提出,裁撤、合并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因此。内心深处,文祥是极不情愿关卓凡做这个幕后推手的,类似的念头一冒出来,他就本能的回避。

    可如果是真的——他。他,他到底想干什么呀?!

    如是,到了时候,自己何以自处?!

    眼见局势发展迄今,“立女帝”一事,愈来愈像有人在幕后指使、推动。也愈来愈有成事的可能了!

    文祥的心中,像压上了一块大大的石头,沉甸甸的,坠的难受。

    不多久,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都到了,都看了鲍湛霖的折子。

    军机大臣是最讲究“宰相风度”、最讲究“持志养气”的,不过,还是能够在大军机们的脸上,看到他们心中的震撼。

    养心殿的总管太监,早早的就过来传旨:母后皇太后已经驾临养心殿,轩亲王一到,立即“叫起”。

    母后皇太后驾临养心殿如此之早,是颇少有的情形,几个大军机,都隐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关卓凡终于到了——看看时辰,今儿个,轩亲王可是比平时到的晚了些。

    “鲍雨亭的折子,”关卓凡平静的问道,“各位都看了?”

    几位大军机,都点了点头。

    “好,这就‘上去’罢!”

    进了养心殿东暖阁,刚刚站好、跪好,母后皇太后就进来了。

    果然是“早已经到了”。

    升座、行礼之后,慈安开口了:

    “那个‘左顺门’……是在哪里啊?”

    大军机们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母后皇太后问的是,“大礼议”中,群臣“哭门”的左顺门。

    没想到,母后皇太后一开口,问的是这个问题。

    有人未免腹诽,觉得母后抓不住重点;但更多的人,却是心中微微一沉。

    “回母后皇太后,”关卓凡说道,“就是协和门——前明叫做‘左顺门’,本朝改成了‘协和门’。”

    协和门是太和门广场的东门,进入午门之后,站在金水桥上东望,就是协和门。

    “啊……原来是协和门……”

    沉吟了一下,慈安又问道:“那么,‘撼门’是什么意思呢?”

    鲍湛霖在“小宗入继大宗弊曷胜言仰祈睿鉴”一折中说,“大礼议”中,群臣“撼门大哭”。

    母后皇太后的文字水准,虽然不大好,但这个“撼”字,也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么说,有点儿明知故问了——什么意思呢?

    “回母后皇太后,”关卓凡说道,“就是伏在门上,猛力的摇晃,猛力的……捶、砸。”

    嗯,好像明白母后皇太后为什么要这么问了。

    “我不大明白,”慈安说道,“他们为什么要砸……呃,为什么要‘撼’协和门……左顺门呢?”

    顿了顿,“协和门……离养心殿这儿,挺远的呀?”

    “回母后皇太后,”关卓凡说道,“养心殿是在世宗宪皇帝的时候,才成为天子起居办事、召见臣工之所,前明和本朝早期,天子的寝宫,都是乾清宫。”

    顿了一顿,“不过,‘大礼议’百官‘哭门’之时,明世宗并不在乾清宫,而是在文华殿,彼时,他正在文华殿斋戒。”

    “啊,我明白了……”

    东出协和门,往左一拐,就是文华殿。

    “撼门”的声音,“太祖高皇帝呀,孝宗敬皇帝呀”的叫嚷声,文华殿里的明世宗,必定听得清清楚楚的。

    慈安突然一笑:“还好,他们没有去‘撼’文华门。”

    这句话,压得几个大军机,都不由自主的把头往下低了一低。

    想着三百四十三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上午,几位军机大臣,心头都十分沉重。

    “这个‘大礼仪’,”慈安缓缓说道,“双方孰是孰非,我一个女人家,也实在是弄不清楚,可是,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的?嗯,对了,‘殷鉴于前,覆辙不远’,本朝是绝对不可以……重蹈覆辙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