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来生不要做实业
云华市第一人民医院。 重症监护病房。 陆振华看着躺在病床上，已然是弥留之际的父亲，不由轻轻握住了那只满是老茧的大手，鼻子酸楚，眼睛通红，像是生吃了一个洋葱。 父亲不行了。 常年累月的辛苦工作，再加上现在工厂面临的巨大问题，这个五十九岁的老人终于再也扛不住了。 连医生都说，病人能活到现在，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 父亲算是新时代的第一批工人，年轻时就职于云华市美神手工制皂厂，这曾经是一家享誉全国的化妆品公司，为地方财政创造利税无数。 旗下两款王牌产品，一是美神手工硫磺皂，二是小美人儿童香香霜，都是国家驰名商标，市场占有率一度超过百分之五十，海外市场也收获不菲。 八十年代的全国各地，到处可见这两款产品，家家户户都在用，现在还是很多人的童年回忆。 然而，随着改革开放，大批主营化妆品的外企进入华夏，疯狂燃烧的营销经费，加上外资品牌的天然属性加成，市场占有率一路飙升。 此消彼长之下，美神厂业务随之衰落，渐渐入不敷出。 后来美神厂遭遇了一次很大的危机，本来就要贱卖给外来资本。 实在不忍心看到民族品牌沦丧，半辈子的心血付诸东流，父亲毅然变卖家产，四处举债，加上银行贷款，联合十几个老兄弟，把厂子买了下来。 苦心经营下，从九十年代至今，又是将近二十年。 一辈子的心血，尽数在此。 从很小的时候，陆振华就很少见到父亲，每次见到，要么就是在工厂，要么就是在深夜。 小时候也很不理解，咱们家都这么有钱了，还那么辛苦干什么？ 直到渐渐长大，上了大学，见的多了，想的广了，心中才理解了。 像父亲这一代企业家，内心深处，都是有着很强烈的家国情怀。 别人有的，我们也要有！ 别人能做好的，我们要做的更好！ 说实话，这二十年来，美神厂的发展也并不顺利，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 当初和父亲一起创业的老兄弟，都纷纷退股，选择了落袋为安，去做别的了。 唯有父亲，还在苦苦支撑。 不能退。 退了，就真的没有了。 呕心沥血成大业，欲栽大树柱长天！ 可惜到最后，还是彻底失败了。 两年前，全球美容也巨头“洁宝”联合“芳生”，推动共同制定了新的行业标准，在产品监测的标准中加入了重金属微量污染等关键指标，对市面上其它品牌高高举起了制裁的大棒。 美神厂所有产品，都在制裁范围之内。 之后，在有心人的引导下，公司产品接连遭遇了各种出口纠纷，经销商危机，消费者投诉……损失惨重。 公司仓库，也因为一次意外起火，价值几百万的产品被烧毁，可以说是祸不单行。 父亲终于撑不住了。 他做过一次心脏搭桥手术，还有严重的高血压和血梗。 这具身体，就像是一个千疮百孔的麻袋，或者一台老化到极致加再多润滑油也运转不起来的机器。 想着这些，陆振华不由擦了一把眼泪。 自己今年二十四岁，还在读大学，大四，正准备毕业了，学的是工商管理专业。 振华，作为一个九零后，这算是很老气的名字了。 小时候，陆振华就向父亲抗议过很多次。 其它小朋友的名字，一个个狂炫酷霸拽，一个个都叫什么“傲天”、“林枫”、“叶狂”之类的，而自己这个，太老土了。 七零后才叫这个嘛。 而现在…… 陆振华好想听到，他再叫一次自己的名字。 一次。 一次就好。 …… …… 病床上的老人，眼皮微微颤抖两下，终于睁开了有些污浊的眼睛。 看到儿子，他努力的瞪大眼睛，脸上肌肉用力咧开，似乎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却无力卡住。 连笑都变得艰难。 “爸？” “爸！” 陆振华惊叫，泪如泉涌。 这时。 他只听到了父亲最后一句话。 —— “来生，来生，不要……做实业了……不要！” …… …… ——我必须好好学习，不然，就要回家继承老爸的工厂了。 以前，陆振华一直以为，这是一句笑话。 工厂有什么好继承的？ 又脏又苦又累，成天和各种机器打交道，还得给各种政府部门、银行和客户当孙子，完全就不是人干的。 可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让他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豪气。 将美神厂办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也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 但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的。 自己今年才二十四岁，经过极其理智的深思熟虑后，陆振华决定，给自己六年的时间。 如果这六年内，自己还没有把这个厂子干起来，就彻底转行，以后再也不做这个了。 一周后。 父亲入土为安。 办完后事，陆振华根本没有伤心的时间，仔细盘算着父亲给自己留下的这个烂摊子。 一家占地面积将近两千平米的工厂。 一个“美神”的牌子。 全套的生产设备和工艺流程，当然，是落时的。 工人都走的差不多了，留下的没有几个，就剩一个跟了父亲几十年的李会计，几个还没拿到年终提成的销售。 原来主管产品的副总，早在几个月前就被洁宝高价挖走了，据说年薪翻了两倍。 最致命的是，还欠着银行五百万的贷款，差不多一个月后就要到期了。 五百万啊。 加上利息，差不多得六百万。 陆振华又将家里全部家产盘算了一下，一套房子，两辆车，估计全卖了的话，也就能还上一半。 这特么还是托房地产的福，最近房价又突飞猛涨。 回头想想，如果这些年父亲把开工厂赚的钱，要是全部买了房子，自己现在早就财务自由，可以全世界到处浪，花天酒地会所嫩模了。 “呼！” 狠狠揉了揉脸，陆振华长长舒了口气。 不想这些了，没用。 既然选择了干，那就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