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鸣金宴
云深不知处,山中无甲子。 崔含章每日清晨即出门,算是土包子进城,半日光景逛临安大街小巷,尤其是对街道上的走卒贩浆之辈留心观察,争取快速熟悉记忆。 午饭过后则往山上跑,自小练出来的两条泥腿子健步如飞,上山下水倒也不难。 不禁感慨临安之繁华之浩大,绝不是几天可以逛遍的。 参差百万户人家,各色人等摩肩接踵,几天的功夫只是浮光掠影, 而神秀峰之秀丽险绝也远非家乡山头可比,不负孤绝之名。 前山基本逛遍之后,含章收拾行囊准备返家,又想起上次夜行偶遇的真如老僧,平白获赠两块稀少野茶饼,应该与之告个别,趁着夜色朦胧含章又走到了后山积水潭边,可惜整个茅屋内空荡荡,再无一人。 空留遗憾,慢慢走出茅屋,整个山谷内只有潺潺水声仍在奔流不息,今夜星空稀疏,唯独紫薇宫中闪亮异常,与之对应的皎皎圆月悬挂中天,走在幽静山谷小径寒意阵阵,使得含章思乡之情涌向心头,霎时间归心似箭,一路小跑回禅房收拾行李。 整整一夜躺着无法入眠,想着回到建阳与家人团聚的时光,说起来含章毕竟第一次走出家乡参加科考,见识了临安的繁华与热闹之后兴奋之余还是有些许落寞。 翌日,顶着一对黑眼圈去跟真海师傅辞行,走在山路上转眼望去云深寺逐渐恢复往日的宁静。各地学子纷纷拱手抱拳,相约他日金榜题名时不醉不归。连日来已经对神秀峰较为熟悉,沿途古树如茵枝头老猿纵跃,远处飞瀑声浪涛涛,崔含章健步如飞挑选山间小道直奔建阳而去。 话题休绕,太康城内同样是举行完三年大考却没有回归平静,条条大道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整个城中销金窟里灯红酒绿,夜夜笙歌舞不停,鸣金楼常年行驶在龙元江,体型庞大巍峨,据说整体龙骨不逊于沅江水师战船,出入者非富即贵,开船之后三天内不靠岸。 今日鸣金楼趁着夜色悄悄开锚,顺流而下赶往晋安月湖,传言今夜江府二少在鸣金楼设宴款待北方来的贵客,据说几十名甲胄在身的彪形大汉拥簇贵客进城后直接赶往鸣金楼。 作陪的有太常寺卿大公子司马礼,崔家三小姐崔韫,十三殿下,以及庐阳王世子,任何一位跺跺脚都能让太康城抖三抖。尤其是庐阳王世子在京这三年赢得混世魔王之名,自从以千两黄金摘得鸣金楼花魁后,他本人自诩勾栏里风流大将军。 据说这事传回庐阳,直接把庐阳王气的背过气去,在王府大堂指天大骂孽种,连夜派了冯大管家携带十三卫进京执行家法。 龙元江水面雾气氤氲,皎月高悬夜色清冷,鸣金楼内暖气蒸腾,声乐鼎盛,只见歌姬舞女人影绰绰而不绝,江二少左手执锡金壶,右手端着单足凤鸟杯在两位歌姬的陪同下走到贵客面前敬酒: “姚爷纵横沙场,枪挑北境十一股流寇,杀得嘉桐关外五十里内无匪踪迹,太康城里无人不传颂您威猛如天人下凡,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姚熀并未起身,只是简单举杯致意一饮而尽,江二少脸色微怔,这时司马礼也端着酒杯走来一把揽住江二少的肩膀大笑到: “二少你有所不知,咱们三爷有条不成文的规矩,甲胄在身,酒色不近,今夜能登鸣金楼已经给你天大的面子了,试问太康,谁能让三爷从北境马不停蹄赶来赴宴?” “司马礼敬三爷豪气干云”说毕一饮而尽,拉着江二少回席。 席间一段小插曲不影响大殿欢歌笑语气氛,江二少与司马礼转身走到了崔韫身边, “三姐姐你一个人好自在,快来陪我们喝两杯” 崔韫瞟了一眼:“你们俩个前阵子跟鬼一样消失了大半个月,跑去祸害哪家姑娘了,从实招来?” 三人嬉笑做一团,司马礼则不时的往门口瞅着。 另一边姚熀则与庐阳王世子对饮起来,两人连干五大碗后相视大笑,姚熀驰骋沙场见惯了莽夫猛将,杀人如麻,来到太康浑身不自在,难得见到投缘的世家子弟,跟他对饮而不落下风,顿时爽朗大笑: “来来来,再饮三碗,来我这边坐。” 冯管家是晓得自家少爷的酒量的,虽然对外号称庐阳小无敌,那是没人敢跟他真喝,不然早醉的的不省人事了,也省的每次回府之后昏睡半夜呕吐折腾不休,忙上前拉住他袖子:“少爷,一会大殿下要到了。” 秦嗣阳嘴里嚷到:“我不管谁还来,今夜跟姚爷一见如故,谁都不要拦着我,喝个尽兴,今夜不醉不归;说着走过来揽住姚熀肩膀,姚爷既然来了鸣金楼,有酒无色甚是无趣,来,我给你介绍下婉玉姑娘。 两人正说着话,只见四周灯火骤然熄灭,唯独大厅中央光亮异常,飘落无数花瓣。 四面八方各色丝带挥舞,丝乐戛止,整个大厅时空仿佛静止一般。 忽而银铮炸裂,顿时如玑珠落玉盘,蹡蹡不休, 一银袍小将自空中旋转飞舞而落,左足点在地板上,身子如陀螺一般飞旋,白色银光罩住全身,远观之若一巨大银环饶身,观气势英姿飒爽,看身段腾挪潇洒写意。 只见银光忽而闪现,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均是豪光乍现,让在座嘉宾如坠梦境,身处剑阵一般,婉玉的出场可谓惊艳,谁曾想鸣金楼第一花魁巾帼不让须眉,银铮伴奏,节奏铿锵爽朗,这剑舞可谓太康一绝。 即便见惯沙场厮杀的姚熀,也是第一次见到女子剑舞。 况且女子着男装,多了一股罕见的清奇风流劲,剑舞不重杀伐效果却重意,举手投足间挥洒无数剑光,极易让观者心神深陷其中。 当各位都感觉到森森剑意,如挥洒泼墨般无处不在时,婉玉忽然收剑于身后,其姿容如春山妙玉一般沁人心脾,轻轻微躬身躯向各位致意,全场静寂无声,带刀甲士吞咽唾沫的声音如牛喝水般咕咕响,随后全场掌声雷动,均都叹为惊奇。 “好,精彩绝伦,婉玉姑娘不亏太康第一剑舞。” 声音从大厅门口传进来,四周灯火重明,大皇子佑杬声到人到,径直走到姚熀面前拱手到: “佑杬公务缠身,还望姚爷不要见怪,不知我几位小兄弟可曾陪好?” 姚熀见到大皇子亲自上前,想到大哥临行前的叮嘱,姚家边军之所以常驻北境二十年而不倒,重要的是在太康无甚勾连,更重要的是不得罪任何一方。 姚熀端起酒杯与佑杬一饮而尽:“感谢诸位厚待,姚熀初来太康,喝了太康玉液见识了婉玉姑娘剑舞绝技,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主宾相见甚欢,各自归席,自然以佑杬为尊,左边是姚熀及亲随,右边依次坐着江府二少江云常,十三殿下佑康,庐阳王世子秦嗣阳,崔家三小姐崔韫,司马礼。 只见大皇子自斟一杯起身道: “劳烦诸位在此等候,佑杬自罚一杯;在场诸人无不是知己好友,无不可言之事,北胡起兵十万,拔掉嘉桐关外围所有据点,来势汹汹,敌我两军交锋一次互有损伤; 同时西南碟报鬼方十部蠢蠢欲动,兵马调动频繁。” 闻此惊变江少等人心中惊涛骇浪,杯中酒呆呆停在手中,佑康年纪最轻迫不及待问到: “我神光一朝自太祖发于草莽,打遍六合八荒扛鼎中原,承平百年之久文治昌盛,群臣只知吟诗作赋,久不闻边关外患,不知父皇作何思量?” 佑杬看了眼神情焦急的十三弟并未答话,而是转向了姚熀: “姚家边军二十年来镇守北境对北胡知之甚详,想必已经交过手了,不知如何看待此次战事?” 姚熀端起酒杯呷了一口,慢悠悠的说道: “八百里加急情报比我早到半日,情报内容想必大皇子是看过的,现在估计太康城内已经传遍了消息,明天估计会有大热闹。” 秦嗣阳看着两位答非所问的样子干着急,忍不住问到: “姚爷不要绕圈子了,太康城里百余年未见过兵戈,估计早就忘了北胡铁骑的勇猛,现在多一份了解就多一分把握,以免被太康城里的酸儒误导时局。” “小世子不用着急,北胡骤然起兵我方也并非全无准备,虽然丢掉嘉桐关外十八个据点,但是双方试探性的第一次正面交锋我方并未吃亏,姚家儿郎不管什么北胡铁骑还是鬼方十部到了战场砍杀不误。”姚熀笑着答道。 佑杬看着在场诸位的神情心中也是感慨,神光朝承平太久,听到北胡铁骑都显得陌生,实际情况是边军以一换十堪堪抵住了北胡第一波攻城。 现在嘉桐关内兵马粮草严重不足,不然姚熀也不必昼夜奔驰进京面圣求援,虽然坐镇嘉桐关的姚誉第一时间启动了三镇节制,紧急调遣了朔方,径源,凉左周边三镇的兵马粮草填充嘉桐关,忌惮于北胡分兵突袭也仅仅是抽调了各自兵力的五分之一,好在这三镇在嘉桐关侧翼后方,暂时并无直面敌军的危险。 佑杬抬眼望去,江面波澜不惊,两岸银装素裹如坠玉宫,月色清辉洒遍群山,在皑皑白雪下异常明亮,大好雪景山舞银蛇,若非心头记挂军机大事,真想如此这般顺流而下走江入海。 大殿外的船头已经挂上了月字旗,知道鸣金楼抵达晋安境内月湖。 “诸位大可不必惊慌,自太祖立国便定下规矩,军备不废边境轮戍,北胡铁骑虽然勇猛当年却仍败于神光将士手中,此次战事正是大好男儿建功立业之机。” 说完此话,佑杬左手扶住额头,无奈道: “此外还有一件棘手之事,本次大考太康晋安部分人等涉嫌舞弊,牵连甚广,圣上严令大理寺督察院刑部三司调查,我看有些人是吃不上年夜饭了。” 司马礼心头一凛,出门之前也没听父亲提起,看来这事涉密层级太高,只怕牵连甚广,这次大殿下亲自赶赴临安应该是不是仅仅陪姚爷游江赏雪这么简单。 闲话休叙,酒过三巡,月坠西天,各自回房休息。 翌日清晨,湖面波光粼粼而白鹭翩翩,岸芷汀兰而沙鸥翔集,鸣金楼停靠在湖心岛,众人踱步闲逛,佑杬与姚熀走到远处稍作交流后,姚熀直接登上快舟返回太康了。 后面江云常等人则聚在一起气氛稍显压抑,毕竟大家心知不管是北胡起兵,还是大考舞弊都是神光朝的头等大事,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内忧外患一个不少。 刚登岸听到传来消息,太康已经已经抓捕了五十余名考生,直接打入刑部大牢每人单独关押,拒绝探视,其中不乏名门姜氏子弟。 晋安城内人心惶惶,据说此案太康晋安两地勾连,涉案人员多达百余人。 初雪过后月湖裹银装,白茫茫亮晶晶的湖面与远处神秀峰交相辉映,正是游湖赏雪大好时节,怎奈岛上各人心头杂念不止。 厅堂上已经升了暖炉,佑杬领衔入席左右是大理寺督察院等三司侍郎,陪坐的还有当地军务大臣,学政使司,可怜晋安知府许宁远位居末席,战战兢兢的汗流浃背,谁曾想三年一度的大考江南贡院牵连出舞弊案,既然上面定性窝案恐怕要清洗一番,座师传信“莫疑”。 大皇子在朝野一向有口皆碑,有贤明之誉,圣上让他督查此次江南贡院舞弊案,未尝不是有其他深意。 “烦扰各位在次等候,佑杬素闻月湖与神秀峰乃晋安双绝,大好雪景分外妖娆,咱们今天煮雪问茶,只谈风月。”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晋安城内的奢靡之风跃然桌上。佑杬举杯向在座诸位致敬,三司及地方长官快速起身举杯一饮而尽,陪笑道: “一切全听大皇子安排” “使不得,咱们远来是客,叨扰宝地。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许府台这位地主,诸位大人说,是吧?” 许宁远心理一紧,脑子里还没完全消化这话的意思,赶紧站起身来: “属下不敢,自当竭心尽力为大皇子及诸位大人安排妥当”。 作为嘉隆十年的两榜进士,区区十年间知府许宁远已经甩开同侪。 一起上榜的同年有的还在县衙里打混,有的吊在清水衙门里消磨时光,像他这般年纪轻轻便跃居一城之主的,实属少数。 如无意外,此次大考同样是府台大人跃龙门入太康之良机,为国选材,功莫大焉。现在出了惊动朝野的舞弊大案许宁远如坠冰窖,流年不利,心中各种酸楚无可名状。 若无闲事挂心头,吃糠咽菜犹有味,现在满桌的琼浆玉液喝不出个好滋味,在座三司官员均有皇命在身,背负太康京畿要务,到了之后原地待命不说,晋安的波诡云谲已经如芒在背,如今大皇子言语之间似乎并不是要亲自下场。 晋安军政要务均可直接面圣,坊间素以副都自诩。 城内街巷深深,居坊棋布,贸易往来而不绝如缕,太康名门望族祖宅枝蔓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 反观,云常崔韫那一桌呼朋唤友,喝的不亦乐乎,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走到哪里都是咋咋呼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