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看海
那酒坛在桌子上旋了个角度,“砰”地一下将近在眼前的匕首格开了。 “什么礼节,”陈惇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闻到淡淡的香气,笑了一下:“喝酒前还要一舞剑器动四方?” 这妖姬神色一变,一翻腕便从腰畔拿出了一条条银光闪闪的软刃来,直刺陈惇咽喉。陈惇只好就地翻滚了两下,又用手中的酒坛抵住了她的刀尖。没想到这女人反应竟如此快,猛一挫腕,另一只手如闪电一样,又朝陈惇袭来。 陈惇又突然松开了手,酒坛被他扬起来,趁着重心骤失,他轻巧一跃,避开了几乎已经扼住咽喉的手。 陈惇啧了一声,在逼仄的空间里,辗转挪腾实在是不好闪避,而且他也没有什么趁手的利器,只能利用桌椅防护一下,很快就被逼到了角落。 “你是那个大名豢养的乐伎吗?”陈惇感到女人拥有蛮力真的很难对付,他现在用作防护的椅子腿几乎快要被这女人压碎了:“我杀了他,然后你替他报仇?” 这女人并不回话,眼里只有冷酷和无所动容。 “你是个职业杀手。”陈惇这下确信了:“有人出钱买我的命。” 陈惇喘了口气,“商量一下,给你三倍的价钱,能反杀回去吗?” 这女人冷冷笑了一下,毫不留情的压了下来,陈惇只感觉胸腔一口气几乎都要被挤压出来了,他瞪大了眼睛,呼吸困难,心中倍觉难堪起来,老子他么的居然是被女人压死的,说出去简直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自己刚教会报社那帮人制造头条,估计他的死讯会被苏州报大字报道出来,什么半夜小船惊天惨案为哪般,良辰美景竟成月黑风高夜,泰山压顶不弯腰的男人…… 陈惇大叫了一声,却见门口冲进来了一人,将他从妖姬的魔爪下解救了出来。陈惇喘了口气活了过来,两人奋力将这女人逼到船角,终于有大船发觉不对,纷纷靠拢了过来。 这女人嗪住匕首,跳入了海中——但很快就被善于泅水的海员围住了,大家用捕鱼的大网把人捞了上来。 邵芳很是同情地拍了拍陈惇,好好的春宵一刻也能搞成大逃杀,当然陈惇自己也觉得郁闷。 这女人像一条白鱼一样,赤条条被人拖了上来,岸上的人发出不明意味的嘘声,邵芳也哈哈笑起来,“东瀛女人我也见过,两条腿粗得跟萝卜似的,听说是跪着走路从来不站起来,不过这女人倒是不太一样。” 这女人的身材还是很健美的,但陈惇实在难以置信她那两条胳膊就像是锁链一样难以挣脱,不过这不是他关注的重点,他的目光被她胳膊上的花纹吸引了。 邵芳也看到了花纹,不由得一愣:“这是浙江沿海渔民的刺臂文身,据说下海之后,水怪辟易。” “你是中国人?”陈惇惊讶道。 这女人冷冷看了他一眼,邵芳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捡起那把匕首端详了一会:“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黑寡妇沙罗!” 黑寡妇当然不是那个超级英雄,她是浙江台州一名小户人家的女儿,因为生的好看,名声远播,远近求娶之人不绝于路,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命里克夫,她先后嫁了四个老公,但都莫名其妙地死了,因此被称为“黑寡妇”,据说第四任老公死了之后,她就被村民驱逐出海,然后在海上兴风作浪。 关于她的传说有很多,比如在海上航行久了,会遇到一艘大船,富丽堂皇,欢声笑语,船主人热情地邀请客人,而客人进入大船,就发现里头宛如人间仙境,笙歌燕舞,更有绝色女子春宵共度,一夕欢愉——然而很快美梦就醒了,然后自己船上的财货都不见了。然而这种明目张胆的劫掠客船的行为居然被传诵地很广,甚至有一些轻薄少年闻听此事,专门备下红绡缠头,恣行海上,希望得到这样的艳遇。 不过你要以为黑寡妇是以这种给人遐想的艳遇而出名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黑寡妇之所以是黑寡妇而不是普通的寡妇,是因为她是一位从无失手的杀手,她杀人倾向于悄无声息的进行,一般是在目标人物毫无警觉的情况下杀死目标,然后趁乱或在别人无所察觉的情况下全身而退——当然她的报酬非常丰厚,据说一位雇主曾经用一斛走盘珠来雇佣她。 这样看来陈惇应该是唯一一个成功从她手上脱逃的人,当然陈惇也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自己的荣幸。当然他很想知道是谁雇佣了黑寡妇来杀他,黑寡妇不开口,不过邵芳似乎知道她的接单方式,很快就在小船上找到了一个妆奁匣,里头果然有一方白绫,上面写着陈惇的名字。 这白绫下方有用缂丝绣的“沈”字,这证明了陈惇的猜测,果然是沈长兴这个宿敌。 “他果然还活着,而且先下手为强,”陈惇道:“派人来杀我。” 陈惇已然心中有数,他看到邵芳似乎对这个女人很感兴趣,流连花丛的人都是这样,看到烈马就油然而生出一种驯服的冲动,不过黑寡妇当然不是秦淮河畔、姑苏楼里吴侬软语的姑娘,但似乎更挑起了男人的兴味。 陈惇向他的救命恩人,那个破门而入的人走去,当然这个人就是他从船底救上来的人,没想到这么快他那些深可见骨的伤痕就痊愈了。 “你叫什么?”陈惇问道。 “小人张涟,”这汉子人高马大,一双眼睛像刀子一样:“谢官人救命之恩!” “我的命不也被你救了吗,好汉子,”陈惇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张琏是广东潮州人,出身贫寒,投奔木棉寨做了个副寨主,起先过着劫富济贫的日子,后来跟着大埔郑八投奔了郑家,在海上倒也逍遥自在,如果他没有跟郑会首的小妾看对了眼的话,现在大小也是几艘船的主人了。 “你水性不错啊。”陈惇看到他在海里像条鱼一样,能憋气四五分钟,将黑寡妇逼入了大网中:“比得上浪里白条了。” “小人也有诨号泥鳅精!”张涟说他出生时,适逢饶平“地牛换肩”,地震的时候村里有一处小孩经常掏泥鳅的泥鳅穴,水漫起来,跃出的泥鳅像鲶鱼,长长的须,尾鳍上又有个圆形印纹。 不知道跟这个古怪有没有关系,不过张涟是从小到大都以海为家,水性无人能比,他也以此自负,在海上往来自如。 “对于你来说,”陈惇忽然问道:“大海是什么?” “小人吃饭穿衣都要靠海,”张涟挠头道:“感觉比爹娘还亲哩。” 太阳缓缓地从天边的海平线升上来,那阳光像是有触角一般,将海面烫烧得红彤彤一片,就好像天际的尽头都燃烧在了熊熊烈焰之中——从陈惇这个角度看去,一片寂静的蔚蓝的大海,只有从船桨上滑落的水珠落入海里的声音,以及海鸥追逐橹架摇动时发出的阵阵嘎嘎声。 “大海是什么?”陈惇看着眼前这样的景色,心中却生出这样的疑问来。 海浪卷走了小孩的鞋子,小孩在海滩上写下:大海是小偷。一个男人在海里打捞出了珍珠,在沙滩上写到:大海真慷慨。一少年溺水身亡,他的母亲在海边写了:大海是凶手。这时一个海浪冲上来抹去了所有的字,又什么都没有留下。 千百年来,靠山的人坐吃山空,靠水的人坐等水竭,唯有依靠大海的人,财富取之不尽。但人们对大海的认知,却依然停留在舟楫为舆马,巨海化夷庚上,对大海依然没有一个全面的总结。 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 孔子登上东山,就觉得鲁国变小了;登上泰山,就觉得整个天下都变小了。看过大海的人,便难以被其它水所吸引。观看水有一定的方法,一定要观看它壮阔的波澜。流水有规律,不把坑坑洼洼填满便不向前流;君子立志于道,不到一定的程度不能通达。 普通的人看到了大海的波澜,圣人看到了大海的规律,但他们对大海究竟能给他们带来什么,仍然一无所知。时代在发展,世界在变化,大海已经从阻碍人们脚步的拦路虎,变成了可以送你去任何地方的便捷坦途,作为世界各国贸易的通道,大海就是未来战争的焦点所在,一次又一次的战争只能证明一个铁律:面向海洋则兴、放弃海洋则衰;国强则海权强、国弱则海权弱! 称霸海洋,则称霸世界,这是未来的五百年的历史走向,谁能有效控制海洋,谁就能成为世界强国;反过来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海洋,危险亦来自海上。近百年的屈辱历史,中国遭受列强来自海上的入侵达数百次,鸦片战争的耻辱、甲午海战的悲歌,让陈惇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切责古人并没有用,西方已经进入大航海一百年了,但这并没有让中国落后太多,中国还可以追赶,只要这一代人上做出改变,重新端正对海洋的认识。 观念的转变需要时间,也许五年,也许十年,也许更多时间。再把眼光放远一点,决定未来谁主浮沉的大海上,大明的船队虽然目下只是以海商为主,却也不输于泰西在海上的力量。大明的商人足迹踏遍南洋,而更广阔富饶的新大陆,也还没有被全然开垦。 只要有一处留白,就有无限的挥洒,也是更多人走到一起的契机。陈惇已经下定决心,他要用自己超越时代的海权思想,让大明走向海洋之路;哪怕这条路坎坷难行,如果能为后来人指明方向,所作的便不是没有意义。 想到这里,陈惇都觉得自己瞬间高尚了起来,不过还没等他轻松一下,却听到身后一阵争先恐后的惊叹声,“百花仙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