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干干净净
陈惇感觉身上暖洋洋地,嘴中一片温烫的暖意,他不由自主啊了一声,却灌进去一口酒,咂摸了半天叹道:“好酒啊。” “醒了,醒了,”东君喜极而泣,轻柔地拂去他嘴边的涎水:“再喝几口,暖暖身子。” 陈惇一轱辘翻起来,就这陆东君的玉手连连喝了几口,正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总算让他有一种重回人世的感觉:“鬼知道我陈梦龙一晚上经历了什么。” “丈夫勋业何足有?为虏为王如反手。提取山河与别人,到头一镬悲烹狗!”船头之人摇着轴橹,放声长歌。 陈惇感其豪气,一抱拳:“兄弟,大恩不言谢,今日我陈惇全靠你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他日必当百倍奉还。” 这大个子哈哈一笑:“你在绍兴大牢里还曾救过我呢,如今不过是扯平了。” 陈惇与他话语投机,也灿然一笑。谁知这大个子忽然问道:“班主任是什么,是县学训导一类的官员吗?” 陈惇模糊记起自己的胡言乱语,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班主任,就是管理一个学习班所有学生的教师,组织、领导和教育学生,不光是代课。” 陈惇本来是随口而说,没想到这大个子似乎若有所思,连连点头:“那这与我的主张相似。我在吉安永丰建了个公学,全族子弟的教育不分散在各个私塾、家庭里,而是集中在公学中,总聚祠、总宿祠、总送馔,每月朔望,相聚一坐,乐观子弟礼以相让,不需数年,冠、婚、丧、祭、赋役,一切通其有无。” 陈惇听他在自己家乡弄了个聚和堂,这个聚和堂是个大机构,因为在他的设计图里,聚和堂对一县之地幼小者和年青人进行集体教养,一起种田、祭祀、吃饭睡觉。还有这个堂中的公学不是走读而是住校的集体生活,这些孩子长大以后,“冠婚衣食,酌取于祠”。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可以得到休息与奉养,做到“老安”与“少怀”。 陈惇揉了一把脸:“妈的古人比后世所谓现代人,会玩多了……这是要搞乌托邦啊。” 乌托邦是空想社会主义,是人类思想意识中最美好的社会,人人平等、没有压迫、就像世外桃源,是社会理论的一种,但这种理论似乎在这个所谓的“聚和堂”中开始了实践。这个聚和堂听起来是一种草莽英雄联合的堂会名字,而他的创立者也就是眼前之人,提倡以“会”统天下,天下士农工商之家,“都以显以藏于会”。 其意义,不仅限于把家与“会”联系起来,使家成为会的组成的一部分,尤在通过“会”,实现政治、经济、组织、教育上的一体化,提倡破除私念,在封建社会的巅峰期,这种具有平等色彩的社会关系显然惊世骇俗,连陈惇都感到非常惊叹,何况是一旁默默而坐的陆东君。 “怎么,”大个子见他两个神色骇异,就问道:“你觉得我这个聚和堂,怎么样?” “兄弟,你确实很有想法。”陈惇想了想,道:“你这个聚和堂,从政治上,将小农小户联合起来,由聚和堂统一出面缴纳赋税;经济上,你这叫……农业经济合作化啊,教育上,你建了个公立大学,推行你的思想,每月朔望还搞个半月谈……可以可以,相当厉害。” “我怎么觉得,你这个夸奖,不是真心的呢。”这大个子蹲坐在他前方,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陈惇避开他鹰隼一样的双目,摇头道:“是真心夸奖,你这属于农村改革,说真的,代表了先进生产的发展方向,这个社会以后就是共产的、集体的,这么多有进步有前瞻性的东西,都是你一手搞出来的,我特别佩服。” “但很多人都说,我这个聚和堂,是搞不下去的。”这大高个道。 “他们说的,有道理的,你还是要听一下。”陈惇又灌了口酒:“你这么搞,其实是在颠覆一种体制,你的聚和堂也许并不大,但在某些人眼里,却难以容忍。是不是有很多人说你离经叛道,是妖人,是异端啊?” 这大个子露出一个笑容来,“你也觉得我是异端吗?” “这个世界永远都不会只有一种思想,”陈惇道:“其实我挺讨厌那种掌握了话语权,就强行将别人的思想打成异端的人。而且历史上,读书人上窜下跳者多,装疯卖傻者多,作态作秀者多,夸夸其谈者多,而像你这样有抱负,还能努力奉行和实践,并豁出命坚定走下去的少——你是一个前行的开拓者,是探险家,是……也许摸到了圣坛边缘的人。” “想我何心隐纵横十年,行迹遍天下,足迹所至,北至京师,南及八闽,东至东海,西至蜀山。到处以朋得朋,以友得友,鸠合同志,聚徒讲学,”这人畅然道:“但所得同道中人,少之又少,没想到眼前就有一个!” “啊,原来你就是何心隐,何大侠!”陆东君掩口惊呼道。 “没想到草莽之名,也能惊动陆氏女郎。”何心隐啧了一声。 陈惇哈哈道:“世人重英雄,爱名士,有什么惊讶的呢?” “闻听大侠侠义之事,如雷贯耳,”陆东君对陈惇道:“当年苏州有一采花贼,淫骗妇女几十人,屡屡得手,苏州上下妇女不敢游街,人心惶惶,最后就是大侠摘下此贼人头,之后又飘然而去,不受官府赏赐,苏州人传颂至今。” 陈惇点头,指了指横在船头的长刀:“宝刀专舔恶人血,真无愧大侠之名!” “唉,你那一次是怎么进入了绍兴大牢里,”陈惇问道:“这一次,为什么会来苏州?” “我那一次是聚众讲学,没想到绍兴知府李圭深为厌恶我,将我投入大牢。”何心隐道:“他要我供出学子门徒,我自然不肯,连连吃了几天点心,最后被你救了出来。” “至于这一次,”何心隐碰了碰船舷:“其实我早在你们二人登上瞎子岛的时候,就尾随而来了,却也没想到这竟是个贼窝,不过小兄弟你实在是警敏,不知道是怎么发现异常的?” 陈惇咧开嘴角:“这瞎子岛上,没有船只。而我进去的那户人家,炉灶落灰,很多天没有开火了。” 东君饶是聪明伶俐,却也不知道陈惇看到的这两点,究竟说明了什么。 “岛上之人,怎么会没有船只,”陈惇道:“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那帮盗匪已经来过,将他们捕鱼的船只都征用走了,之所以没有杀了这些岛民,我想应该是这些岛民愿意加入盗匪,纳了投名状,吃了入伙饭——他们整天开大灶吃饭,所以家家户户不开小灶,灶上就落了灰。” 何心隐哈哈大笑:“你这人,见微知著,聪明得很。” “何大侠,”陈惇道:“这些盗匪,究竟是什么来历?” “别叫我大侠,我长你十余岁,你要是乐意,就称我一声大哥。”何心隐道:“这些盗匪,就是苏州的游手无赖。因苏州这地方,乃天下繁华之地,也是这些人的天堂。” 这些游手无赖,或名恶少,或名光棍,或名帮闲,或名打行、拿讹头;整日在市井间不事生产,依权仗势,横行不法,群聚斗殴,饮酒作乐,还有更甚的,欺男霸女、攻讦诬陷,包娼窝赌,无恶不作。 “武进县令柳东伯,也就是嘉靖二十九年三甲同进士出身,被派到武进任县令。他看到县里游手太多,百姓不堪其扰,就下令捉拿了七十多个下狱。可那些个亡命之徒怎可干休,晚上竟然破出了监狱,把他的县衙给一把火烧了。常州府明令武进县严加痛治,命缉捕这些人。” 没想到的是,这些游手丧心病狂,竟聚在一起饮血为盟,用白巾抹额,各持长刀、巨斧,夜攻阳湖、江阴和无锡,大声鼓噪,不仅劫狱,还围攻府衙,纵火焚衙门,火光冲天,连苏州都惊动了,听说这些人还劫府治、掠府库,一晚上烧杀抢掠,不知害了多少人命。 陈惇和陆东君听得倒吸一口气:“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初三日发生的事儿,”何心隐道:“天将明的时候,这群游手斩关而出,逃入了太湖。官军四散搜捕,新上任的总督大臣张经,已经派了几拨人过来问责了。” 陈惇摇头道:“太湖地方这么大,官军什么时候才能搜捕完呢,只恐蹉跎些日子回去交差,剩下的盗匪又回去继续祸害地方了。” “唉,大……大哥,”陈惇道:“我们从吴淞江过来的时候,还不知道出了这事,你既然知道,怎么还往这危险的地方来呢?” “我来太湖,是要取一人头颅的。”何心隐道:“蹉跎了五六日才寻到了他,今日方才事毕。” 陈惇这才发现这船头稻草掩盖之下,竟有一颗用衣服包裹着的头颅。陆东君“哎呦”一声轻呼,瑟缩在了陈惇身后。 “这是什么人?”陈惇道。 “这就是方才那群盗匪口中的‘库姥姥’,”何心隐微微一笑:“他本是我周游湖北,认识的一个豪侠,只不过辨材须待七年期,他不是我以为的光明磊落颇孚重望的侠者,而是个无恶不作深有野心的人,他就是常州这些盗匪的头子。” “太好了,”陈惇精神一振:“擒贼擒王,这些盗匪的头目都被杀了,他们就四散成沙,聚合不到一起了。” “你想的太容易了,这些人死了一两个头目,不过多少时间,又会有新的头目生出,”何心隐不知怎么看了一眼陆东君,道:“杀不干净的。” “怕什么,”陈惇一拍巴掌,拿起身段道:“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将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