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一章 新欢
却说这两人一摔进门,众人都在发愣,辛细柳却瞪了眼睛,最先反应过来。也顾不得同苏玉宋置气了、迈步便要跑过去查看个究竟。 需知这豆婆也曾是云山的丹青道士,性子也算是诸多游魂中最像人的一个。从前在云山的时候向辛细柳传授过不少画道法门,算是这小妖女为数不多的、不讨厌的游魂之一了。 她如今已失了一个李云心——李云心乃是画道传人——爱屋及乌,对豆婆的印象便更添几分,心里也就担忧。 可她只迈两步的功夫,那刘凌便已经一把将豆婆抱起、一叠声地唤:“婆婆、婆婆!你有话快说、人都在这里了、都在这里了!” 都晓得刘凌乃是被李云心算计失了神通,其后不清楚如何又从李云心那儿弄了具身体,成了普通人。如今再看她这模样——从前做修士时的淡漠典雅都没了,反像是个最最平凡不过的普通女子。一边连声呼唤一边从眼里溢出泪水来…… 便也不由得佩服豆婆的手段高明——这短短的日子,便将这小娘子驯服了。 但豆婆如此被她抱在怀里,又颠又揉,原本还有些气要说几句话,如今哪里还能说出来? 便只哆嗦着嘴、伸一只手紧紧抓住刘凌的肩头、盯着她看。 瞧这模样,苏玉宋眉头一皱——只迈一步便出现在两人身前了。也不问刘凌,只伸出一根手指在豆婆额上一点——随后登时变了脸色。 豆婆此刻又从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瞪着苏玉宋看。刘凌便哭道:“婆婆、婆婆,你有话快说呀!” 但豆婆已经慢慢地出气多、进气少,像个普通的世俗间重病老者一样,眼见就不活了。 见状刘凌便再对苏玉宋哭道:“婆婆是被一个面貌类似恶鬼骷髅一样的人伤了的、身形尤其高大,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哭到这里又去摇晃豆婆:“婆婆、婆婆!圣人爷爷在了,你倒是说一说呀——” 到这时候辛细柳也走了过来,抓住刘凌的发髻便将她撕到一边去,厉声骂她:“你鬼嚎什么?!好好的人也给你摇死了!” 刘凌如今是个凡人。辛细柳这样化境的修士与她而言便如神祇一般,哪有反抗的余地。登时被摔去了一旁,发髻全散开了、披散在脸上。也不敢再过来,只趴在一边看着豆婆哭。 将这全帮倒忙的刘凌撕开,辛细柳才俯下身也往豆婆额前一点……随后也如同苏玉宋一样,脸色铁青。 但她只愣了一一小会儿,立即转眼瞪刘凌:“什么恶鬼骷髅一样的人?在哪里?怎么伤的!?” 她与苏玉宋都并非不想要救那豆婆。而实在是……没法子救了。 倘若将一整个游魂看做一团“元气”,那么这豆婆如今就是“气”若游丝了。大半个魂魄不晓得哪里去了,仿佛被什么怪物被咬了一大口、吃掉了! 一干游魂们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难怪连苏玉宋都愣了。 刘凌到这时候便只是哭。但好歹也还晓得说话:“我正在睡着,婆婆就在一边守着我……然后我醒了,就瞧见婆婆倒在那里,又瞧见那人走远了、婆婆说她同他交了手,晓得原是——原是——” 说到了这里顿一顿、嘴巴张了张,脑袋一歪,人就昏死了。 辛细柳气得跳起来——从进门开始她就在吵吵嚷嚷,也不好好说话,偏是哭。到如今说到关键处又忽然昏死了——简直可恶! 她心里原本就有一股恶气,如今全被刘凌勾起来了。细眉一挑,就要将她一掌拍死、将魂魄拘出来,毁去了神智细细地问。但正要动手,却听人道:“住手。” 是卓幕遮说话了。 说了这话,也是两步就走过来。却不是看豆婆,而是俯身、将刘凌抱在怀里了。 便在这刹那之间…… 辛细柳的脸色变了。 她晓得卓幕遮眼下的神情、动作,意味着什么。 ——卓幕遮将刘凌揽在臂弯中,另一只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抚了抚,将脸上散乱的黑发拂开。接着、慢慢解开了她的衣带,将衣襟撩开了。再撩开其下两层、露出了中衣来。再把中衣也解了,便露出少女雪白细嫩的肌肤、以及一阵混着体香的热气来。 于是又看到她左胸上一大块的淤青。在左乳上方,红里透黑。倘是寻常的江湖武者看到这伤,必然惊呼“乃是被重手法伤了心脉,世间良药已无解”了。 卓幕遮看了看这伤,又重将她的衣物盖上,轻叹一口气,转脸道:“唉。这孩子也是受了重伤。结果仍拼了一口气将豆婆送回来——可见是个懂情义的人。” 她转脸却不是看辛细柳。而是已辛细柳当成了空气、看苏玉宋。 辛细柳脸色剧变。自然知晓这卓幕遮乃是……乃是…… 世俗间的男子厌倦了一个女子,眨眼就深爱上新人,因而那新人叫新欢。可如今这对游魂夫妇厌倦了辛细柳,执念大盛又忽然喜爱了这刘凌…… 又叫什么呢? 李云心说得没错。李云心说得一点都没错——他们宠爱的不是她辛细柳……他们真正宠爱的只是“宠爱一个人和被一个人依恋、喜爱”的这种感觉! 那个人,是谁都可以! 又想到此节、又想到李云心、再看到如今卓幕遮怀中揽着刘凌那温柔呵护的模样,辛细柳悲从中来。但到底只是咬紧了牙、低哼一声,慢慢地退开、退到一旁先前那角落,又抱着腿坐下了。 苏玉宋瞧见了卓幕遮这模样,原本铁青的脸色也慢慢缓和三分。 沉默一会儿,低头看豆婆。 此刻……这豆婆的眼睛已无神了——眼白迅速变得浑浊,容颜也迅速苍老。很快变化为一具风干的尸体,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 也是从未见过的情况。 既然已问不出什么……苏玉宋的目光便也投在刘凌身上。随后开口道:“这孩子从前不知晓我们身份的时候,我也是颇喜爱她。” 顿了顿,又像是低声感叹:“她出云山的时候,还特意召她来,赐予许多法宝。唉……那时候的天下,还是咱们的天下。那时候的云山……也是兴旺的模样。” 到底也是该有此感慨——那时候玄门在两人手中,天下在两人手中。妖魔皆隐匿、不敢造次。中陆大地上的一切都井井有条,两人也心中也有无限的景愿、豪情、自信。 可……短短数月罢了。 玄门支离破碎,妖魔攻到了云山下。游魂们死伤许多,他们两个……也意识到原来许许多多的事情并不如看起来那样美好轻松。 虽然这一切也都是共济会在暗中促成的,怨不得谁,但眼见着曾属于自己的美好东西毁了,也当真是百感交集、不胜唏嘘。 听他说了这些,卓幕遮便道:“那么……” “也好。”苏玉宋轻叹一口气,“如此她也用不着做凡人了。给她续了命——等她清醒了再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依着我看,应当是那边的妖魔——妖魔的天生的神通各异,的确不是道法所能解释的。只是不晓得哪一路妖王,神通这样古怪!” 一句“那么”,一句“也好”——众人都晓得是何意了。 便是说,要将这刘凌给炼成游魂。炼成……这两位新的宠儿。无论双圣如何想,这都意味着他们之中新添一员。于是殿中一干游魂也都欢喜起来。先前刘凌摔进门的时候,他们看她脸上全是冷漠。到如今则纷纷围拢过来、环绕着卓幕遮看昏睡的刘凌的模样,口中发出欢喜的啧啧声。 可这情景落在旁人眼中倒有些恐怖……像是一群魔鬼在商议怎么分吃一个婴儿的血肉了。 众人皆欢喜,无人再理会辛细柳。 辛细柳便咬牙看着他们,将手探进袖中攥着一幅画——乃是李云心曾送给刘公赞的那一幅,《酌酒与裴迪》。 而在这时候,这幅画的主人,则走到一处岔路口。 李云心曾想象过云山的大、也想象过云山内部通道的复杂。可并没有料到竟然复杂到这个地步、恢弘了到这个地步。 原以为……该是与他去小云山时的那条石道类似的——该是由许许多多长长的、能容好几人并行、好几人高的隧道连接而成。其间或者有宽广的厅堂,或者有开辟在两边的石室。而许许多多这样的隧道上下交织在一处,形成类似蚁穴一般的无比复杂的庞大巢穴。 可如今他才晓得…… 他对于云山之中的结构的猜想是正确的。 对规模的猜想却是错误的。 譬如此刻他眼前所见—— 其实他应当算是身处一条大峡谷之中吧。这峡谷底部平坦,有数百步宽。这个宽度,在这个世界一时间难以找到什么合适的东西类比。可在他从前的那个世界,该是说……便是一个标准足球场的长度。长度,而非宽度。 这样宽的峡谷,两侧有同样高度的岩壁往上延伸、最终在顶端聚合。其实横截面像是个躺着的椭圆。底部有倒伏的荒草、有略起伏的地形、有一丛一丛的灌丛、有树林。 两侧的石壁上也攀着藤蔓、树木、荒草——某些植物一直攀到顶端。结出果子来。不晓得那果子是天生的异种还是有符箓的加持,竟有荧光。于是密密麻麻的果子挂在头顶,从视线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看起来像是灿烂的星河。 自然也叫这峡谷明亮起来,仿佛是在晚间。 李云心便晓得,这才不是什么通道。而更像是拥有完整生物群落的自然环境。还有更多类似的巨大通道在云山之中纵横延展,而整个云山、并非如他从前所想的那样住满了人、挤满了门派、处处是冰冷的石室——实际上绝大多数空间都是如此的自然景观,人的居所,只占了一小部分罢了。 怪不得修士们懒得出云山。 除了广阔的山川河流,世俗间拥有的一切,几乎云山上也都是有的。 这么一个庞然大物竟然可以可以在空中巡游中陆数万年而不会解体……大概的确只有天人才能做得到吧! 但这种程度的状况,也叫他原本的打算落了空。原本的打算——譬如在窄窄的通道里最。通道里虽不说人来人往,但至少偶尔会有人经过。他随意在路上抓个什么人、随意使些什么法子问出了小云山在哪里、某某洞府在哪里、某某机要处在哪里——一个就问不出就多问几个,最终都会顺利抵达目的地。 可如今才意识到,这里分明就如同荒野一般。他已经疾行了将近半个时辰,却一个人都没有瞧见。倒是瞧见不少野生的动物,浑不怕人。可见这种地方平日里,人也是少的。 当真是见了鬼——智谋无双的渭水龙王李云心千辛万苦地瞒过世间所有强者而后成功隐遁、潜入敌人后方打算来个釜底抽薪。结果却……迷路了。 这种桥段,谁会信?倘有说书人这样书写,大概也会被笑话的吧。 照理说通明玉简该与其他宝贝一道放在小云山里。两个游魂又打不开那玩意,必然不会随身携带。可是如同他曾经在书房里交出去的所有的、试图正在这个时候作为“信号”、“路标”、“指引”的那些留下了自己气息的宝贝一样——都感应不到了。 这意味着小云山的奇特禁制同样禁绝了那些东西的气息。 如今就在他的面前——往左去,忽然由深秋原野的模样变成了盛夏草木葱茏的模样。左边的宽广峡谷中植物绿意盎然。不晓得哪里散放出来的光与阳光别无二致、仿佛是夏日的午后。 往右去,则是溪流浅滩。浅浅溪水白沙岸,岸边生些美丽纤长的绿草。两壁上掩盖着茸茸的绿色苔藓,偶尔有白色的细小花朵点缀其间、或水流沿着石壁流下。 但一整条峡谷的洞顶都慢慢向下滴水,仿佛是一个阴天,在下淅淅沥沥的小雨。 无论向左还是向右,在世俗间的地上都会令人心旷神怡。但如今在李云心的眼里却只觉得诡异。一切都与他的设想相差太多,似乎安静祥和的外表之下,都暗藏危机。 便在这时候,李云心听到一个声音——一个叫他…… 险些以为乃是自己神魂受伤太重、竟产生了幻听的声音—— “嘻嘻……啊呀……大王可是迷路了?嗯?啊呀……大王跑到哪里去了?”